01
老小区门口，孙露跟男友依依不舍地告别。
男友离去后，不远处一辆车突然亮起车灯，灯光直射孙露。
孙露有些不高兴，心里暗想谁这么没礼貌？她抬头看，发现车里走下一个男人。
孙露只瞧了一眼，顿时觉得五雷轰顶，是他，她女儿的生物学父亲！
她想拔腿就跑，可一双脚却像生了根似的，无法动弹。
孙露眼睁睁看着周明亮一步一步走到她面前。相比八年前，他老了，才三十八岁的人，鬓角竟然有了白霜，眼尾也有了细纹。
周明亮站在她面前，蹙着眉，似乎在苦恼该怎么开口。
他说，我们谈谈。
孙露就像一只炸毛的猫，全身僵硬地看着他说：“我觉得我们之间没什么好谈的。”
她扭身就走，周明亮赶紧上来拽她，被她一把甩开。
周明亮在她后头喊道：“她就快要没命了！”
孙露僵住了，再也挪不动脚步。
她回头，看到周明亮一脸愁苦地喃喃道：“她生病了，再不救她，她就死定了。”
02
周明亮口中的“她”，是孙露的亲生女儿。
八年前，孙露十八岁，还是一个刚从山沟沟里逃出来的小姑娘。父母早亡的她，被叔叔逼着去换亲，这样堂弟才能娶上媳妇。
她逃出了大山，一穷二白的农村姑娘来到城市，没有任何谋生的技能，又被灯红酒绿晃花了眼。那时的她，在流水线上干活，刺鼻的胶水味天天都让她感觉头晕脑胀。她听说这样的胶水有毒，怕自己有命赚钱没命花，迫切渴望改变。
同个宿舍的小姐妹问孙露想不想赚钱，孙露第一次知道，肚子也是可以出租的。
那个租她的肚子的主顾，就是周明亮。周明亮与妻子都有体面的工作，但他妻子先天缺陷，不能生育。家里老人已经逼到了极致，要么生娃，要么换老婆。
周明亮不想离婚，只能找人帮他生孩子，而孙露就是他挑中的人。体检没问题后，先给五万定金，怀上孩子后给三万营养费，生下孩子再一次性给十万。
孙露一听眼睛都绿了，生一个孩子有十八万收入！她的父辈在山沟沟里，也许半辈子都挣不来十八万。
孙露犹豫了好几天，最终还是答应了。
周明亮托关系找了一家私人诊所，借助医疗器械完成了繁衍过程。而周明亮的妻子，全程都在冷漠地监督，生怕他们俩假戏真做。
孙露顺利怀孕，周明亮给她租了房子，时不时会买些水果、补品快递给她。两人都尽量避免见面，孙露怕尴尬，周明亮怕妻子不高兴。
只有孙露怀孕七个月那次，周明亮的妻子出差了，他悄悄跑来看孙露。他把脸轻轻靠近孙露硕大的肚子，又小心翼翼地不敢贴近肚皮，想要听听孩子的动静。
孩子也很给力，不知道是听到热闹还是怎么的，竟然用手脚在孙露的肚皮上划拉了一圈。
周明亮看到鼓起的肚皮，竟然激动得眼眶泛红。
那时孙露心里突然觉得，这个男人一定会是一个好父亲。
03
孙露生下女儿，她才刚出院，孩子就被周明亮的妻子抱走了。她万般不舍，毕竟是怀胎十月才生下来的孩子。
周明亮看她失魂落魄的样子，有些不忍地说：“我们会好好待她，你保重身体，以后我们没有再联系的必要了。”
孙露明白，这个孩子从一开始就不属于她。孩子不过是明码标价的商品，她是生产商品的工具，不配谈感情。
后来孙露去了邻市，凭着俏丽的外貌在商场找了一份导购的工作。几年浮沉下来，她渐渐融入了这座冷漠的城市，也逐渐忘记了过去那段狼狈和荒唐的岁月。
她找了男朋友，两人感情不错，已经在谈婚论嫁。如果不是周明亮出现，她都快要忘记，她曾经有过一个女儿。
周明亮说，孩子叫豆豆，得了急性双表型白血病，医生说通过骨髓移植才有可能康复。他已经去做过配型检查，但失败了。
孙露听得心都提了起来，内心充满恐慌：“当初我们签过协议的，交易过后，天塌下来都不再见面。”
周明亮哭丧着脸说，他也不想来找她。骨髓配型首选直系血亲，孩子是他和她的，他和他那边的亲人都配型失败了，也苦苦盼了一段时间骨髓库配对，还是没能等到合适的骨髓。他实在是没办法才来找她，孩子等不起了。
孙露的脑子嗡嗡响，尖叫着说：“关我什么事？孩子生下来就跟我没有关系了，你别找我！”
周明亮的眼圈红了：“孙露，我知道我不应该给你添麻烦，但我做不到看着她死。你去试试好吗？就试试看能不能配型。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孩子，她才七岁，她还没长大，还没看够这个世界，她最喜欢游泳，她还让我等她十岁时带她出国去滑雪......”
他说不下去了，一个大男人哽咽得停不下来，眼里泪光闪烁。
孙露也不知道为什么，听得心如刀割。
那个孩子身上流着她的血，是她怀胎十月，从一粒种子孕育成一条活生生的生命，把她带到这个世界来的。那个孩子在母体肚子里，母女连心的奇妙感觉，似乎在这一刻像潮水一样，汹涌着回到她的记忆里。
她用了无数个难眠的深夜，才忘记了那种感觉，他又来逼她重温一遍！
孙露崩溃了，发疯一般捶打着周明亮：“你滚！快滚！为什么要这样害我？”
04
孙露悄悄去医院看了豆豆，只看第一眼，她就挪不开眼睛。小姑娘跟她简直是一个模子复刻出来的，同样的鹅蛋脸，桃花眼，宽额头。
就连护工都狐疑地瞅了她好几眼。
孙露说，她是豆豆的阿姨。
豆豆倒不认生，开口跟孙露问好。
孙露看着孩子，心里五味杂陈。她甚至没仔细看过孩子一眼，孩子连一口母乳都没吃到，就被周明亮抱走。可现在两人就这么坐着，竟也没有一丝不自在，血缘真的很奇妙。
孙露陪着豆豆闲聊了一会，好奇地问：“你妈妈呢？怎么没来陪你？”
豆豆的眼神黯淡下来，垂下头不说话。
孙露眼尖地看到她宽松的病服后，靠近颈部的后背上有一块巴掌大的伤疤。她下意识地抚上了那块疤痕，问豆豆是怎么弄的？
豆豆不吭声，两手搓着衣角捏来捏去。
孙露低声诱哄她，她才小声说：“是妈妈用开水烫的。”
孙露的心似乎被人重重砸了一记闷锤，周明亮不是说会好好待她的吗？
孙露打电话给周明亮，这才知道他妻子对豆豆并不亲近，孩子从小就是保姆带的。有一次豆豆顽皮，她顺手就把一杯开水砸过去，伤了豆豆。
后来，他只好把豆豆交给自己的父母，每天下班后，去父母家陪孩子玩一会再回家。
孙露气愤地质问周明亮：“你妻子这样对待一个孩子，你却护不了她，你还是一个男人吗？你还配当父亲吗？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。
孙露想到他妻子不孕不育，他宁愿顶着父母的压力找代孕，也不愿意离婚，可见爱惨了那个女人。
她又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去指责周明亮。她是孩子的亲妈，还不是把孩子当物品一样卖了？这天下有几个人能把别人的孩子视如己出？她自问也未必能做得到。
孙露离开医院时，豆豆期盼地看着她问：“阿姨，你还会再来看我吗？”
孙露不敢直视她澄澈的目光，语焉不详，落荒而逃。
05
回到家，孙露虚软地瘫在床上，只觉得太阳穴边的青筋在噗噗乱蹦，头痛欲裂。没见那孩子前，她已经心软了。见了后，更无法放得下。
豆豆本应像其他孩子那样，是父母在相爱的基础下来到这个世界，本应享受着父母无私的爱和呵护。可事实却是，她的亲爹和亲妈本是陌生人，根本没有感情可言。她名义上的母亲，跟她没有血缘关系。
孙露只痛恨当初的自己被猪油蒙了心。女人最了解女人，豆豆对于那个女人来说，不但处处提醒着她不能生育的缺陷；还提醒着她，这个孩子是她的丈夫跟别的女人共同孕育的。这种双重打击，她对豆豆能心无芥蒂才怪！
孙露感觉自己就像被一条绳子绑住往两头拽，一头是男友，是未来可期的幸福生活；一头是在医院里等待救命的豆豆，是她的亲生女儿。
她就在这样的犹豫中摇摆不定，直到周明亮再次打电话向她求救，说豆豆刚刚又从鬼门关走了一遭。那一刻，她什么都顾不上了，打车直奔医院。
检查结果出来那一刻，配型成功，周明亮喜极而泣。孙露悬着的心重重摔下，有一种命该如此的感觉。
如她所料，她的那一段荒唐过往再也瞒不住，相爱三年的男友提出分手，决绝地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。
孙露哭了一夜，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。那时她还太年轻，不知道所有命运的馈赠，早已暗中标好了价码。
而周明亮的妻子也愤而提出离婚。
孙露问周明亮，她捐了骨髓，孩子能活下来，她也不会把孩子抢回去，他老婆为什么还不愿意？
周明亮苦笑着说了缘由。本来他们要一个孩子，既是为了满足老人的愿望，也是为了实现血脉的传承，老有所依。而骨髓移植过程中，大剂量的化疗除了杀灭白血病细胞外，也会不分区别地杀灭精卵细胞。大部分进行骨髓移植的人是没有办法生育的，小部分可以。
后续还要几十万甚至更多的治疗费用，他妻子认为，与其花这么多钱救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丫头，还不如再找代孕生一个健康的孩子，才能继续传承后代。
06
孙露听了，觉得心里特备难受，特别难过，第一次觉得自己实在太可恶。贸然把一个孩子带来这个世界，却不管她。别人把她当物品一样，用金钱衡量。她的命在别人眼里，就像一块猪肉一样，得看值不值得这个价，别人才会买账。
周明亮看孙露的表情，赶紧保证说，只要他还有一口气，就绝对不会放弃孩子。
孙露冷笑：“你老婆可不答应，她在用离婚要挟你呢！你要老婆还是要女儿？”
周明亮沉默了。
孙露心想，不过如此！他们养了七年的孩子，都能这样对待。没准儿把她喊来，就是想把这口沉重的锅甩给她呢！
当夜，也不知道周明亮是怎么跟他妻子协商的。第二天，他妻子闹到医院来，怒声斥责周明亮自私，为了一个病孩子要拖垮全家。
孙露看她又哭又骂，一口一个“不想过就离婚”，而周明亮站在一旁沉默。
那女人骂周明亮还不过瘾，竟然把手指头戳向豆豆的额头，辱骂她是短命鬼、败家精。
豆豆猝不及防，被她的手臂横扫了一下，噗通掉下床去。
孙露知道自己一旦露面，场面只会更加失控。她本来不想掺和他们的家事，但看到豆豆被周明亮的老婆从床上推下地面，豆豆咬着嘴唇，想哭却不敢哭的模样，深深刺痛了她的眼睛。
她扑上前去抱起豆豆，怒声道：“有话好好说，干嘛拿孩子出气？”
那女人看到孙露，果然炸毛，跳起来将孙露的脸都挠花了，还污蔑孙露跟她老公好上了，她老公才会非得要倾家荡产救一个丫头。
07
直到医院报了警，周明亮的老婆才不甘心地离去。
孙露心里恨死了周明亮的窝囊，连个女人都搞不定，当初还好意思信誓旦旦会好好待豆豆。看那虎姑婆的泼辣劲儿，豆豆也不知道在她手下吃了多少苦头。
周明亮叹气，跟孙露道歉。
要不是还指望着他出钱给豆豆治病，孙露真想让他赶紧滚！
孙露给豆豆喂饭时，豆豆怯怯地对她说：“阿姨，你对我真好，为什么你不是我的妈妈呢？”
孙露的鼻子立即酸了。
她看着豆豆说：“你要是愿意，以后我给你当妈妈好不好？”
豆豆看了她一眼，重重地点头。
孙露抛开脑子里的想法，专心调养身体，以后的事以后再打算。即使周明亮不要这个孩子，她也认了。自己的女儿自己养，总好过让她再被那个虎姑婆用开水泼。
这么一想，她觉得之前所有的纠结和郁闷都散去了。
过了几天，周明亮缴足了费用，正式准备手术。
孙露好奇地问他，哪来的钱？
周明亮说，他把房子贱价卖了。
孙露诧异：“你老婆能答应？”
周明亮苦笑：“我们离婚了，她要离，便离吧。卖房钱和存款都分给她一半，车子也给她。你放心，孩子的后续费用我都会准备好，不会让你操心的。”
孙露有些脸红，又问他，卖了房子以后住哪儿？
他说：“住我父母家。他们说了，钱要是不够，他们也卖房子凑钱。房子可以再赚钱买，孩子必须得尽力救。”
孙露突然觉得眼眶发热。她以为没人疼她的女儿，原来周明亮和他的父母，真的待这个孩子极好。
她又觉得那个女人真是不识货，这么好的男人，就这样错失了。他从不嫌弃妻子不能生育，所有压力自己扛。那个女人大约仗着他爱她，恃宠而骄，没少拿离婚要挟他。
没想到这次他会真的答应离婚。
08
豆豆被送进移植无菌仓前，突然对孙露说：“阿姨......妈妈，你能抱抱我吗？我有点害怕。”
这一声妈妈，顿时激出孙露的眼泪，她觉得五脏六腑都有一种麻痹的感觉。
这是她的孩子，弱小的她在向她乞求勇气和庇护。
她张开双臂将孩子搂进怀里，在她脸颊边亲了一口：“我等会儿也进去陪你，宝贝，加油。”
眼看着孩子进去，她终究忍不住，泪流满面。
周明亮犹豫地抬手，抱了抱她，又迅速放开：“你也加油。”
孙露知道，他跟她一样，内心都在煎熬，因为那里面是他们共同的孩子。
骨髓移植要闯过五道关卡，每一道都需要他们和孩子一起面对。这个世上，只有他才能做到跟她感同身受。
两个月后，豆豆顺利出院。
周明亮一家人为孩子举办了一个小小的聚会，欢迎她回家。周明亮还邀请了孙露，他还说，以后欢迎她常来看豆豆。
手术成功了，但后续恢复是漫长的，还有复发的可能。
但孙露觉得，有这么一家人做后盾。再大的困难，都不是那么可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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