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观园的女孩,书读得最多的,当属宝钗和黛玉。但是,同是读书破万卷,钗黛不但读出了不同的个性,而且读出了不同的命运。
可以说,宝钗因读书而活——从书中学会了各种技能,且涵养了大海般的包容胸襟;黛玉因读书而死——在诗词中伤春悲秋,在言情小说中耗损了生命。
同是读书,为何会读出截然不同的两种人生来?
因为爱读书,我经常被问到如何培养孩子阅读习惯,在悟空问答上,也看到这样一个问题:《红楼梦》适合孩子读吗?
突然就想来聊聊孩子正确启蒙的重要性,以黛玉和宝钗为例。
黛玉和宝钗,都生于书香之家,都有个爱读书的父亲,因此,都很早就启蒙了。黛玉是父亲林如海“见他聪明清秀,便也欲使他读书识得几个字”;宝钗是父亲“酷爱此女,令其读书识字,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”。
都是天资聪颖,都由父亲启蒙读书,黛玉和宝钗却由此开启了完全相反的人生。
究其原因,是启蒙方式的正确与否所造成的。
黛玉启蒙时所读之书,是由父亲选择的,属于圈养式启蒙黛玉之父林如海,出身于“钟鼎之家,却亦是书香之族”,走的是中规中矩的体制路:读书——考学——做官,一言一行都不会逾矩。包括读书,也只读指定书籍,就像我们现在的教科书和教辅书。除此之外的书籍,都属于禁书。
在这种思想的影响下,黛玉的启蒙,读的也是教科书——《四书》,且因林如海无暇亲自教导,还刻意聘请了《四书》读得好的贾雨村当黛玉的家庭教师。
《四书》是《大学》《中庸》《论语》《孟子》的合称,是大人之书,相当于现在高中或大学才会开的课程。给一个四五岁刚启蒙的女孩读,实在味同嚼腊。
但是,不读这些,又能读什么呢?可以想象,林如海的书架上,都是此类充满着正能量的书。黛玉能接触到的也只有这些书。
这种圈养式启蒙,禁锢了黛玉的天性,让她无法从书中找到乐趣,生活中遍布的,都是苦:弟弟夭折,苦;母亲病卧,苦;自己病弱,苦;读书是学习任务,也苦。
读书的价值所在,是给予我们诗和远方。黛玉读书,不但没能打开世界,反而读出了人生之苦。
苦,成了黛玉一生的主要滋味,哪怕有片刻的欢娱,也会被内心自然升腾的苦所迅速掩盖,让她的欢娱难以持续。
可以说,黛玉的人生,多半是被读书所毁,原因就是一开始就走错了。
起点不对,就容易走向谬误。这是探花郎林如海所想不到的。
黛玉毕竟是女孩,一生都将被禁锢在内帷,没有机会像男孩那样走向社会,在社会上长见识。
因此,在那个女主内的时代,女孩的启蒙教育尤其重要,将伴随一生且无机会改变。
原本黛玉比同时代的女孩幸运,有个探花郎父亲,有机会读书以打开世界。但因为父亲给予的启蒙方式不对,导致了她反被读书所误。
宝钗启蒙时所读之书,是由自己选择的,属于放养式启蒙宝钗虽为皇商之女,但也是“书香继世之家”,父亲也是爱读书之人,“酷爱此女,令其读书识字,较之乃兄竟高过十倍”。
因酷爱而令其读书,可见薛父很清楚读书是件好事。
薛父是如何教宝钗读书的?书中没有说,但却通过宝钗的自述能窥见一二:
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,祖父手里也爱藏书。先时人口多,姊妹弟兄都在一处,都怕看正经书。弟兄们也有爱诗的,也有爱词的,诸如这些`西厢'`琵琶'以及`元人百种',无所不有。
读书人家必有藏书,林家有,薛家也有。但藏书的品类,则由主人来决定。
林家所藏的书,应该都是些宝钗所说的怕看的正经书,薛家却藏有大量正经读书人怕读的禁书,“`西厢'`琵琶'以及`元人百种',无所不有”。
这说明,薛家的家风比较开放且包容,不像林家那么死板。
由此可知,薛父的启蒙方式,是先教认字,等到会认字了,就任由他们到书架上去找感兴趣的书来读。孩子嘛,当然不会主动选择正经书,什么书有趣就读什么。
这是一种放养式启蒙:先创造开放的环境,再给予自由选择权。因为书的品种多且不拘一格,因此孩子的选择面很广。
这也说明,宝钗祖上就倡导博览群书,涉猎广泛,不限定读哪一类书。
因此,启蒙阶段的宝钗,从书中读出了乐,不但书的内容让人乐,而且读书的环境也充满着乐趣——“他们是偷背着我们看,我们却也偷背着他们看”,兄弟姐妹为读书而躲猫猫,这本身就是件非常有趣的事。
虽然孩子们因读杂书而引得大人们“打的打,骂的骂,烧的烧”,但这也是一种必要的教育方式:避免孩子们沉迷其中。
既是杂书,就应该杂读,像大学的选修课程,作为兴趣爱好而读,主要精力还是要回到主课上。
在这种开放式启蒙教育下,宝钗把自己读成了全才,如宝玉所赞“无书不知”。而且,在涉猎各种书籍的过程中,宝钗丰富了精神世界,涵养了她淡然且自得其乐的独特气质。
薛父只给宝钗打开了一扇通往广阔世界的门,宝钗便顺着这道门,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。
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有一句广为人知的教育名言:“教育就是一棵树摇动一棵树,一朵云推动一朵云,一个灵魂唤醒另一个灵魂。”
每一个孩子都是一个沉睡的灵魂,薛父用自己的灵魂唤醒了女儿宝钗的灵魂,林父却用束缚扼杀了女儿黛玉的灵魂。
都是以读书启蒙,只因方式不同,宝钗走向了乐,黛玉走向了苦。
读书之道,应先杂后专,因为见识过,才不会移了性情。黛玉和宝钗,都读过《西厢记》《牡丹亭》等杂书,为何只有黛玉“移了性情”沉迷其中不可自拔?
原因就在于二人接触这些杂书的年龄大不相同。
不同的年龄,不同的心境,读同一本书的感受是完全不同的。
《西厢记》《牡丹亭》等书之所以被列为那个年代的禁书,因为它们属于才子佳人的小说,倡导的是突破礼教禁锢的自由恋爱。但是,正如现在的“霸道总裁爱上我”,并不能在现实中去实践。也正因为不能在现实中实践,就容易让拥有恋爱脑的少男少女着迷。
宝钗读这些杂书的时候,还是个七八岁的小女孩,生理和心理都没发育到儿女情爱的阶段。因此,这些书在她眼里,只是有趣的故事书,她可以用旁观者的角度,去看书中才子佳人的喜怒哀乐,自然也不会把自己代入进去。
黛玉读这些杂书时,正是情窦初开的时候,因为以前没接触过,自然觉得新奇。同时,书中的情感与她此时的感受非常契合,于是迅速代入了。
这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恋爱脑,一恋爱就把全部精力和心思放在爱情和恋人身上。
为什么会出现恋爱脑?用贾母掰谎时说的一句话来解释非常确切:“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,不管是亲是友,便想起终身大事来。”
这句话的潜台词是见识短浅,没见过男人。
这正是恋爱脑的通病,一直活在井底,只见过青蛙,便把青蛙当王子了。
一定会有人反驳:在那个年代,女人不能见外男,黛玉要去哪里见识男人?
没错,即便是现代社会,如果交际圈狭小,也见识不到多少男人,数量的叠加毫无意义,关键是品类太少。
活在一个固定的圈子,又怎么能见识到不同圈层的男人呢?
因此,对于增长见识这件事,从古至今,都提倡“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”。读万卷是增长见识的捷径,行万里路则是用跳出舒适圈的方式去增长见识。
在女子的行动受限的年代,读书便成了增长见识的唯一途径。
宝钗正是通过读书,早早在书中见识过各类男人,知道他们不过如此,“男人们读书明理,辅国治民,这便好了。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,读了书倒更坏了。”那些杂书中所描写的才子,都是“读子书倒更坏了”的人,既不明理,也没能做到辅国治民。这样的男人,有什么值得留恋的?
但黛玉没见识过!
黛玉见识到的,都是父亲林如海老师贾雨村舅舅贾政这样的正经男人,哪有杂书中的才子有趣?正经男人用才华谋名利,杂书中的才子用才华谈情说爱,让佳人非常受用。
正如现代的霸道总裁剧,总裁的精力和钱财不用于发展事业,全用来谈情说爱了,这岂不让恋爱脑女孩沉迷?
因此,读书之道,要先杂后专,在启蒙阶段,让孩子无所不读,什么都见识,才不会因少见多怪而沉迷。
经历了先杂后专的宝钗,找到了自己的专注方向:“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,偏又认得了字,既认得了字,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,最怕见了些杂书,移了性情,就不可救了。”有益于修身养性增长技能的书,才是正经书,应该当成主要书籍来读。至于那些杂书,无非是餐后甜点和小零食,偶尔吃吃就够了,不能当成主餐。因为它们不但没营养,还伤身体。
黛玉启蒙时所读的《四书》,没能给她的人生带来正面影响,因为是在错的时间读到了对的书。本来就病弱的她,在沉迷杂书的过程中,将精力耗损殆尽,终至泪尽而逝。被杂书所误,却是在对的时间读到了错的书。
如果把这两种书调换一下,启蒙时读杂书,青春期读《四书》,就都对了。
这正应了宝钗所说的“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的倒好”。读书没读对,启蒙的方式错了,读书的方向错了,就不如不读书。
如若黛玉从未认字读书,她也不会被书所误了。
“心较比干多一窍”的黛玉,终究还是被她的探花父亲所误,人生路从一开始就走错了。
反倒是有着商人格局的薛父,给女儿宝钗开启了一条无限宽广的路,让宝钗活得“随分从时” ,“风雨阴晴任变迁”而不失内心的安然与乐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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